张爱玲花凋赏析
《花凋》是张爱玲的一个短篇小说,情节简单,线索单一;但结构精妙,人物描摹细腻丰满,冷然不乏生趣,行文跌宕峭拔,似山溪跃动,摇曳多姿,如诗如画,如刀如剑。作者深得典型环境人物思想意识的驾御艺术,对女性意识的挖掘和再现,精彩绝伦。
小说以女主人公郑川嫦的恋爱经历为线索,叙述民国时期上海一家遗少家庭的琐事,着重再现川嫦由生到病到死的生存状态。其中既有对旧家庭秩序不公的鞭挞,对生活无聊庸俗的嘲讽,对人情冷暖的深刻悲哀;也有对美好年华的陶醉和热望,及爱情的萌动和真挚,生命的坚强和尊严。
郑家在外撑着贵族门面,在内却经济拮据,子女众多却无力供其上大学。郑先生是“酒缸里泡着的尸孩”,得乐且乐,得过且过;郑太太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唠叨无聊,空虚庸俗;几个漂亮的女儿专门在“新娘学校”学本领。川嫦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是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常受欺负和委屈;她忍让、恬静,坚强、安分随时。虽然她跟着她姐姐们,但作者赋予她别的一些不同的气质和神韵。
小说开头似乎运用电影艺术倒叙的手法和蒙太奇的镜头,冷静而细致地掠过斜阳、芳草、白石天使,定格在女主人公的墓碑:“……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这是一个非常美丽动人的开头,宛若岁月留痕的西子裙裾、昭君魂魄,起人遐思,令人惆怅;而盖棺论定的墓志铭另有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引人进入小说的天地。何况作者接着说“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怎么回事呢?
作者没有天花乱坠地夸奖川嫦的美丽,却信实地点出她富有精神气质的外貌:“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
川嫦成长的家庭环境是极其吵闹的是非之地;家底薄,孩子多,爹娘口角,姐弟争强斗宠,“嘀嘀咕古,明争暗斗”,是典型的人的磨炼场。“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干人。”环境塑造人,川嫦本也免不了步她姐姐的路,进“新娘学校”学些讨男人欢心的本领。但作者却一转笔说“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人。”这就赋予川嫦不同的内涵,她一面附和着环境,耐心而宽容;一面又有自己的想法和思想,评析着环境,梦想一条新的好出路。
然而川嫦终于摆脱不了家庭的传统轨道,母亲和大姐为她物色一个新回国的习医章云藩,这就是她的爱情的开始。
川嫦对章云藩的初次印象和变化,是非常可爱可感极令人怜惜的少女情怀。开始是没来由的在心里评头论足,觉得他不够格,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是几次一见面,却又没来由的觉得他这也好那也好了。“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齐整干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色边的眼镜。”这里作者有一句精彩的议论:“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周国平说,男人易走极端,侧重神性和兽性;女人则比较现实,贴近生活,侧重人性。女人一般会依着生活的本来面貌安排情感和心态,极少为幻想和空想所统摄。也许川嫦下意识里存着“云藩是她的男人”,所以爱上他;颇耐人寻味。
川嫦和云藩爱情的发展是一系列细节出神入化的运用。章云藩豁达、厚道,甚而至于“憨”,读书多年仍单身,不善与女孩交流,不会甜言蜜语表达感情,是一个传统的梁山伯型的男子;他谈恋爱没有多少罗曼蒂克的念头,只是找一个伴侣。然而他跟川嫦相遇相交的过程中,产生的爱情之强烈恐怕不下于川嫦,这点作者用笔极其克制,读者非深于意味不能得。
云藩去川嫦家吃饭,恰碰上郑先生和郑太太吵架。“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 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作甚?上吐下泻…… 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郑太太又向云藩诉起苦“……‘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郑先生)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作着这样忠实的陪客,章云藩耐心、厚道、善解人意的个性凸现纸上,侧面上也反映他对川嫦的喜欢,爱屋及乌。云藩和川嫦两人在客厅角落里,对话简短,心事不敢外露,却又旁敲侧击;极想了解对方,又不知从哪些话题说起,生怕对方多心,小心翼翼。然而彼此间十分情重在乎。“他只说了一句:‘那也许。家里人多,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地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其中一个细节是这样写的:“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夫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嚅嚅罗罗飘着她的旗袍角。”很难相信他不会死心塌地爱上她。
他们俩进入热恋。令人佩服的是,作者刻画川嫦此时的心理,却不是停在感觉层面,像一般流行的言情小说写的,已完全不可救药地为了一个男人而活着;也不是中国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而是女性意识自身的本能、觉醒和追求的矛盾结合体。看看作者是怎么挖掘再现的:“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毕业论文http://www.751com.cn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地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肘子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顶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样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既想保持自己的个性尊严又不想超越他,既想跟他亲近又怕他看轻自己,心里既激动渴望又怕迷失了自己;惟妙惟肖,令人可敬可叹﹗
小说至此,应是温情笔触的一个小小的高潮;然而自此情节急转直下,一冷到底,作者几近残忍,令人不忍卒睹。然而这部分篇章却是全小说最好最撼人心魄的文字了。川嫦病了,一病两年多。身边的东西健康、美丽、爱情、尊严……一件件被剥夺怠尽,最后卑微地死去。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带着热烈的希望的,逐渐破灭的只是一种爱人间罗曼蒂克的感觉和形象,章云藩也曾对她说:“我总是等着你的”。但两年后,她没救了,章云藩有了女朋友余美增。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他们的爱情破碎,毁灭了。这悲哀也许不但她感受着,章云藩也感受着。他坚守了两年多,对着一个逐渐死去的女病人,这份感情也非同小可,纵观人间现实,也可算顶痴情的一个;但他还是抵抗不了生活的现实和安排,放弃了她。
但川嫦的爱并没有终结。作者对女性意识的心理思想刻画,至此可谓入木三分,登峰造极:“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于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色,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地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是:“云藩这人就是这样!”仿佛他有许多可挑剔之处。川嫦听在耳中,又惊又气。她心里的云藩是一个最合理想的人。
是的,她单只知道云藩的好处,云藩的缺点要等旁的女人和他结婚之后慢慢地去发现了,可是,不能是这么一个女人……
然而这余美增究竟也有她的可取之点。她脱了大衣,隆冬天气,她里面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川嫦虽然许久没出门,也猜着一定是最近流行的衣料。穿得那么单薄,余美增没有一点寒缩的神气。
她很胖,可是胖得曲折紧张。
相形之下,川嫦更觉自惭形秽。……”
读来缠绵悱恻,催人泪下﹗她还有自尊和痴情的,可是她的生命不允许,剩下的只是美梦被别人摘走后一颗彻底自卑的心。
川嫦完全绝望了。世界对她也不再仁慈。她是一个废物、拖累。父母不想为她浪费钱买药,余美增穿着娇艳的衣服,姐姐置了一房新家具。在这世界,她已不存在。她受不了这痛苦,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这也许是她对生命最后的坚强,抗争,和自尊了。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川嫦的母亲自伤身世,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着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这一段虽简短,但严酷有力,尖锐地撕裂掉麻木不仁虚伪无情的社会真面目,不禁让人想起列夫托尔斯泰笔下按娜卡列宁娜之死。
“她死在三星期后。”小说嘎然而止。
结尾如控诉如投枪如冷雷,直刺人心,跟开头反差如此强烈,造成猛烈的震撼力,直击整个冷漠的人世间。可是芸芸众生,该责备谁向谁问罪?谁又不想温暖满人间,自由、幸福、爱,谁都无可奈何﹗只觉这世界荒谬而又合情合理,悲哀莫名。
《花凋》是一部杰出的短篇小说,一段具体的生命历程,一份心灵的怀念和感伤,一曲现实的无尽挽歌,一幅岁月变幻莫测的图画。果戈里说:“呵,你在笑什么?你在笑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