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之所以将想象与创造联系起来,这与语言艺术的特征有关,语言艺术是通过文字来传达诗人内心的,并且属于所有创造类型中对外界依赖最小的一种。科学家发明科学定理发现科学规律,除了要有非凡的假定与推想(也属于出色的想象)之外,还要依赖各种试验条件与仪器,如果没有这些试验条件与仪器,再非凡的科学假定与推想也无法加以验证。而工程师发明新机器新用具,不仅依赖技术设想,还要依赖机床、制造工具之类的东西把出色的设想变成实物,没有这些步骤他同样也会一事无成。惟有依靠语言进行创造的人,除了运用自己的语言和想象能力外,基本不需要像科学家、工程师所需要的那些条件和器具,这也是诗人的创造被称为所有创造活动中对外界依赖最小的创造类型之原因。加之诗人创造所依赖的,借用黑格尔的话就是“诗所特有的材料就是想象本身”。③即诗人是用想象把自己脑海里非凡的念头、奇妙的意象、美妙的组合用文字加以固定化,于是创造出一首首的诗歌。所以,对诗人来说,想象即是创造。
那么,诗人的创造为什么如此依赖想象呢?原因很复杂:首先,借助想象诗人试图去克服自身的局限。诗人作为人类成员在自然和社会里会由于各种缘故而存在许多难以克服的局限,不仅包括自身的、客观的和主观的,也包括环境的和历史的,这使他们面对自然或社会时常常表现出无奈,哪怕最小的心愿或理想,如不借助外界外力帮助都难以实现。而在想象的创造里,诗人则可以轻易超越任何自然和社会的局限,完成他在生活中无法完成的心愿和理想。比如在现实中他无法把物变成人,或是把人变成物,但在诗歌的想象创造里则可以轻易地让物变成人;在现实中人类个体无法为所欲为,但在想象创造里诗人却能够为所欲为,创作出自己能力所能驾驭的任何事物。总之,诗人在想象里能克服人类自身的局限,并得到无限的创造机会,既能在想象里实现自己的心愿与理想,又由于这种实现而产生巨大的成就感。这便是我对诗人身上为何总是发生些奇妙想象的一种理解,诗人因为会比普通人更多感受到人类的局限,也就更多体验到人类的渺小与无奈,当然也就更有动力去克服自身的局限,去减低内心的无奈,而诗歌恰恰成为诗人实现这些目标最适宜最方便的形式,因为诗人只是把自己的想象用文字加以固化,便轻易超越了自身的局限,体现出创造的意义,同时也在此过程中创造出了美和艺术,诗人又何乐不为呢?!
其次,诗人透过想象能体现出创造的品格。诗人的创造性,以及对文学史的贡献怎么体现?当然是通过自己想象的作品来体现。如前所述,诗人想象所创造的是自然或社会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或情景,为了完成此目标,不仅需要奇妙的想象,还需要对对应于词语的自然和生活细节进行独特的逻辑安排与整合,而这种种超越逻辑语法的安排与整合,也属于想象的一部分,它使创造出的事物或情景已然超越了自然和生活,具有了隶属于创造的品格。所以,想象的创造对诗人来说,更多便是奇妙意象的营造,词语、细节和结构的特殊运用与安排,各种旧有技巧手法的巧妙运用和技巧的创新,对事物新的理解以产生新的主题,具有了其中的某一种或某几种,便已具备了超凡的创造品格,而其想象的作品也就上升为艺术,假如再具备浓郁的诗意或韵味,那就能让作品成为经典。而一位诗人的杰出,以及对文学史的贡献,也相当程度上体现为想象的卓越,屈原、李白和杜甫的伟大,不仅体现在他们对社会现实的表现,更体现在他们比同时代或前人有着更为卓绝的想象。
而黄礼孩诗歌的价值,也就体现在他出色的想象上。再来看几个诗例:“紫白色的橘花/在双鱼座上游玩/两条鱼游回民间去”(《橘花》35页)。 “人取走树上的花朵/枝条的阴影/落在地上/划伤大地的皮肤”(《坏消息》,38页)。 “一匹词语牵着的马”(《这一天,你是最安静的人》,51页)“它(指“日子”)是白昼也是黑夜/我企图在中间修出一条路来”(《远行》,53页)。“海棠花像火烬/呼吸在我漆黑的内心/天堂的一朵朵火焰/划破我记忆的皮肤”(《掉下》,56页)。“黑暗从河的对岸游过来/流进黑夜”(《临近向日葵》,57页)。“一面面皮鼓/阳光在上面自由地滚动它的头”(《平静》,58页)。“苔藓习惯用潮湿的眼睛看一切/呼吸腐败的空气/它坐在暗处/似乎在等待”(《苔藓》,64页)。 “芒果树上的风/翻过一堵墙/在音乐里/闻到另外的香气”(《晚间的音乐》,84页)。这些只是我所摘录的认为精彩的部分想象。这些想象都如奥克塔文奥·帕斯所说:“感觉是在想象力的作用下转变成字面的物体的”,④(421页),它们原本属于抽象的“感觉”和印象,诗人借助自己杰出的“想象力”,将它们变成了可见可感的事物或过程,就像帕斯说的“想像力不仅能看见,它也能听见;不仅能听见,它还能说出。”⑤(同上,423页),诗人借“想象力”“看见”、“听见”、“说出”了这一切,而这一切又只不过是诗人的想象而已。那么,我们就能理解在上述征引中,以及那些还没有被征引的例子中为何会大量出现拟人,因为拟人既是“想象力”最易驾驭的想象类型,也是最易形成想象创造的一种工具。也许就是在此种意义上,奥克塔文奥·帕斯说“诗是因为想像力而说出的一种语言。”⑥(同上,427页)而威廉·卡洛·威廉斯更是说:“艺术不是反映自然的一面镜子,而是与自然竞争的想像力。”⑦(威廉斯语,转引自奥克塔文奥·帕斯的《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同上,421页)这些都明确地告诉我们:由诗人杰出“想象力”所进行的出色想象才能被视为诗歌,才能被视为艺术,而那些“反映自然”,即那些描摹生活的作品是不能被称为诗歌,也不能被称为艺术的,因为它们完全依照生活来描摹生活,完全无法体现诗人杰出的想象。而黄先生恰恰是用自己杰出的想象与不少诗人拉开了艺术的距离。
三
我之所以将黄礼孩诗歌的创造品质作为研究的兴趣,主要是因为想象的创造对当代诗歌发展显得尤为重要。鲁迅曾戏言,中国诗歌已被唐代人写完了,后人想赶上已经不易,想超越几无可能。这不仅因为写诗的艺术起点越来越高,而且连题材也几乎被前人写尽了,当代诗人要想突围而出,当得起诗人的称号,便只能依靠扎扎实实的创造,依靠杰出的想象来体现自己的创造。然而不幸的是,当代诗歌早被边缘化了,整个诗坛如今更是浮躁无比,依照生活来摹写的有之,拾人牙慧的有之,装腔作势的有之,真正耐得住寂寞苦心打磨诗歌艺术的少而又少,诗歌在读者心中的地位也愈发低下。虽说诗歌边缘化有着明显的制度因素,像各类升学考试都明确规定不能用诗歌形式来写作文,不过实事求是地说,诗歌边缘化也与诗歌越来越缺乏创造和诗意有着不小的关系。本来诗歌是最能体现创造的艺术类型,也是最富诗意的,但如今更多的变成分行的散文,变成了毫无诗意的“伪诗”。而且不少诗人越来越功利,把名利看得比创造更为重要,于是诗歌被逐出了艺术天堂,变成了毫无创造的文字堆砌。而如果想要真正扭转这种日益恶质化的趋势,诗歌就必须擎起创造的大旗,想象的大旗。虽然创造有大小多少之分,想象也有奇妙与普通之别,但只要诗人耐得住寂寞,扎扎实实去努力,创造还是能积少为多,积小成大,积微见著的;而想象也会随着数量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奇妙。如今诗人最需戒慎的便是“小”而不为,“少”而不屑,“普通”而不做,而任何创造都是从“小”和“少”开始,而任何想象的奇妙也都是从“普通”开始。
某种程度上,黄礼孩的诗便体现出他从“小”和“少”,以及从“普通”出发进行想象和创造的艺术努力。他的《爱比雪冷》、《3月10日》和《两种声音》这几首诗颇有特色,不仅显示了诗人非凡的想象,还显示了他想象的积小成大、积少成多和化普通为奇妙的努力。他非常擅长用非凡的想象来处理一些常见的事物或细节,让它们变成一种奇妙的感觉和印象,并填充进去浓郁的诗意与诗趣。当今时代随着传媒的发达、交通的便捷,人们看到、听到的事物和事情越来越多,世界对人们也越来越显得普通寻常,加之生活的世俗也让生活变得似乎越来越乏味和缺少诗意,不仅人们观察美和诗意的机会大为减少,就是欣赏他人创造美和诗意的机会也大为减少。在这种情况下,黄礼孩通过自己杰出的想象去创造一个艺术的世界,去营造浓郁的诗意和韵味,既是很好的一种贡献于社会的方式,也是显示自己杰出能力的一种最好的机会。而黄礼孩营造诗意和诗趣的方式,除了敏锐发现事物之间的新关系之外,便是将这种新关系变成比喻、象征和拟人,不仅赋予熟悉的事物以新的意义和想象的深度,还赋予了想象以浓郁的诗意和诗趣。而这便是想象的陌生化,赋予人们熟悉的事物以新的感觉和印象,让读者在熟悉的事物里领略到陌生,在意料之中感觉到意外,毋庸讳言它的实质也是一种杰出的想象。总之,想象的陌生化,不仅让读者在平凡里见识到奇妙,更重要的是也让读者在熟悉的生活和事物里发现了久违的诗意和诗趣。而这一切全都依赖于黄先生非凡的想象力,正是这非凡的想象力,让他在许多读者熟悉的事物或生活里,幻化出了他人完全无法幻化出的新想象,同时透过这些新想象给事物、生活或细节以浓郁的诗意和诗趣。所有这一切说明,虽然诗人与普通人经历的生活,看到的事物和细节的差异并不大,但由于诗人独具想象的天赋,便能在看似相同或相近的事物、生活或细节上,赋予一个他人完全无法赋予的杰出想象,并用这种杰出想象去营造诗意和诗趣,去体现自己永不消歇的创造天性。中外诗人学者十分看重想象,把它视为成为杰出诗人、写出杰出作品的重要品质,原因就在于此。黄礼孩先生正是因为有了杰出的想象,不仅使诗作显得奇妙斑斓,还让诗作极富联想的空间和趣味,其想象的奇妙、生动与成功,既有些像李白,又有些像徐志摩。
注释:
① ②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363页,364页。
③[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13页。
④⑤⑥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421页,423页,427页。
⑦潞潞主编《准则与尺度——外国著名诗人文论》,(威廉斯语,转引自奥克塔文奥·帕斯的《虎尾耳草:威廉·卡洛·威廉斯》),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4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