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 第4页
七
人道主义与现代美学,都着眼于人的解放。不过前者的着眼点,是人从社会获得解放,后者的着眼点,是人从“自我”获得解放。换言之,人道主义是宏观历史学,现代美学是微观心理学。二者之间有其深刻的内在联系。
这不是两条互不相干的途径。后者是前者的一个象征、一个向导、一个缩影,或者说一种探索、一种准备、一种演习。也是一种表示,表示人类不会停留在当时还貌似强大和永恒的异化现状,他们终将作为一个物种而取得类生活的和谐,并且这一点是由他们的本性决定的;表示自我超越即自我创造的需要,同变革世界的需要一样是人的类的需要。人类愈进步,历史愈发展,人的世界愈是扩大和丰富,个人就愈是能自我超越,而实现个体与整体的统一。
正因为如此,市坐和其他单向度的人是不审美的,因为他们被实用需就限制在狭小而又黑暗的自我之中不能自我超越。教士也是不审美的,因为他们虽然蔑弃自我,但却禁止任何超越,而用封闭的理性结构来代替开放的感性动力,用盲目的信仰和服从来充实被掏空了生命和生存价值力的空沿躯壳。
禁止超越,也就是禁止美。这是一种趋向单一的力,它力图扼杀那种趋向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力,而把一切进步的要求都视为叛逆。这不仅是人道主义的否定,也是对人本身的蔑视和遗弃。如果这种力量取得胜利,世界上也就没有美了。但是我们已经看到,这种力量永远也不会取得胜利,纵然是在那不便提到的十年里面:纵然是街道上涂满红字,书店里空着书架;纵然是没有一朵鲜花在掷向挂牌示众的诗人和教育家;纵然是夫妻互相监视,科学家奴颜婢膝,朋友们相遇时匆匆走过,眼睛羞愧地望着地下,纵然有这一切和这一切的总和,世界还是发生了变化。变化是挡不住的,所以美也是不可抑止的。
这种力量不会取得胜利,因为它没有根基,它的全部理论,不过是理性的异化。理性如果不同感生相统一,就会凝固僵死而趋于异化。或者异化为非理性(宗教),或者异化为束缚思想的教条(宗教哲学),转向它自身的对立面。“男女授受不亲”或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类,在封建社会既是异化现实,也是理性结构。理性结构肯定它,而感生动力却否定它。由于这种否定,或者说由于这种感性批判,我们才有了《水浒传》、《西厢记》、《红楼梦》等伟大的艺术作品。文护这种批判和否定的权利,也就是支持进步和发展。
感性动力不是理性思文的对立物。例如批判地思文的能力,在平常中盾出异常的能力,不理解最明显的事物(为现成的解释所困惑)的能力,能够比较容易地抛弃自己曾十分困难地学来(或求索得来)的东西的能力,都是感性动力。这种表现在理性思文中的感性动力并不解决问题,但却不断地提出问题,或者所发现问题,看出问题。不但在艺术中,在科学和哲学中,看出和提出问题都是解决问题的必要前提。
思文过程包含符号元素(意象、语词、概念等,它们代表现实的各个方面)和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这些符号元素的相互作用有时是可以受人指挥和主动控制的。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在现实的思文中,逻辑、证据和现实的约束起着主要作用,整个思文进程受客观情境要求的指导,甚至可以为了当前的需要牺牲对客观真实的适应性。这一点无论皮阿杰或者布鱼纳都是同意的。正因为如此,思文和意识都可以异化为堕性,因循守旧而固步自封。考虑到人类曾经经历过数百年如一日的漫长而又缓慢的发展,我们似乎不应对此感到奇怪。但是,说人的历史堕性是发展缓慢的原因,比说它是发展缓慢的结果更为正确。这种对新思想和不熟悉的事物而不是对旧观念和旧习惯持怀疑的态度的力量,是一种十分持久、十分巨大而又十分顽固的力量。它保持了一切文明和文化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同时也延缓了历史的发展。回顾以往的历史,无论在信仰还是在实践的领域,都几乎没有一项有益于人类的革新和创造,可以不付出沉重的代价就能够取得成功的。那些在事后看来如此愚蠢的阻力在当时显得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以致任何创造为了取得社会的承认,必须花费比创造本身远为巨大的精力。即使如此,还常常功败垂成,使后人不胜怅 恨。的确,如果没有感生动力在其中直心甘情愿原补偿作用,我们很难想象人类的历史能够发展到今天的境界。
审美活动是感性动力行进的一种公式,它表示这在能够进行逻辑分析和科学实验之前,人类的本性就是要进行窥视、摸索、试探。由于通过直觉而不经由语言和思文的中介这亲做,可以获得更好的效果,所以审美活动常常被体验为一种直觉。现代美学所要致力的目标之一,正是文护这种感性批判即窥视、摸索、试探的权利。正是这一任务的人道主义性质,把现代美学同人道主义的努力联系在一起了。
其实这不仅是一个权利的问题。否定精神,或者说感生批判的能力,是人类固有的能力,它根源于自然生命力,并在历史中得到发展。但是在异化现实中,它受到压抑,异化愈甚则压抑愈甚,以致于在最严重的情况下它变成了所谓的“恶”,或者说变成了“恶之花”(《水浒》、《西厢》等等,不都曾被禁止吗)。这“恶”正如黑格尔所曾指出的那样,是历史进步的动力所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不过我们要补充说,只是在异化现实的背景上,这种说法才是正确的。因为异化状态下所谓的恶,也就是非异化状态下所谓的善。美与善总是一致的。
八
感性动力作为一种人的生命力,不仅经历过自然进化,也经历过历史的进化。这种进化常常采取“积淀”的形式,但不能仅仅用“积淀”来解释。
“积淀”只是量的递增,其结果作为累计的形成物不会产生的结构和功能,因此只能是静态的而不是动态的,不会成为引起美的条件。
美不是作为过去事件的结果而静态地存在的。美是作为未来创造的动力因而动态地存在的。所以它不可能从“历史的积淀”中产生出来,而只能从人类对于自由解放、对于更高人生价值的永不停息的追求中产生出来。
对于人类来说,进化不是流水,精神也不是泥沙。因此,也不存在什么历史河床,在那里精神文化的沙粒不断沉淀下来,越积越厚。沙粒与沙粒各不相干,它不论分开还是聚在一起都是沙粒。与之相反,精神与精神不能机械地分离或者结合。两种或几种精神相结合,就会产生一种新精神。这种新的精神,可能是原有精神的否定,也可能保存着原有精神的某种或几种价值定向,但已经不是原有的精神了。换言之,所谓“历史的积淀”,进行到一定程度就不是那些东西。所以,虽然在一定时间限度内“积淀”概念是有用的,但从长远来看,并不存在什么“积淀”,而只存在变化和发展。
从变化和发展的观点、即从人类进步的观点来看,不是“积淀”而是“积淀”的扬弃,不是成果而是成果的超越,才是现代美学的理论基础。这一理论基础之所以具有人道主义的性质,是因为只有变化和发展才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只有变化和发展,才是作为主体的人感生动力,通过创造活动不断批判地超越历史成果,不断实践地扬弃历史“积淀”而争取自由解放的现实的运动。正是在这种不断超越和扬弃的现实的运动之中,呈现出人的本质、即人的一整个族类生活的共同特征。这个共同特征的丰富性,是由个体差异的多样性来证明的。而个体差异的多样性,只能寓于变化和发展之中。
强调变化和发展,还是强调“历史的积淀”?强调开放的感性动力,还是强调封闭的理性的结构?这个问题对于徘徊于保守和进步、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我们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决择。“历史的积淀”和既成的理性结构,是过去时代的遗物。所以它趋向于保守的、固定的、单一的,它要求我们认可一切既成事实。而感性动力则力求批判地扬弃它,以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这种批判和扬弃,也就是创造实践的中介。或者说它是创造性实践的一种必要的准备,是创造性实践的一个组成部分。正因为如此,我们说美是一种力,一种人类借以取得进步,借以实现自己本质的力。
理性追求永恒,感性则迷恋于刹那。说感性之中有理性,理性之中有感性,犹如说刹那之中有永恒,永恒之中有刹那。在终极的意义上它们又都合而为一。但是,正如永恒之排斥生命,生命也排斥永恒。在现有的境遇中“终极的意义”并不存在。现有的,刹那的东西是生命之光。在黑暗中多合而为一,在光明中一在而为多。对多的追求也就是对生命的追求。所以应当把感性的活动看作是生命的活动。人类的劳动是生命活动的最高形态。劳动创造世界的活动也就是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活动。有了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就有了历史。空虚没有历史,无生物没有历史。如果说山有历史的话,那是因为它曾经在数十万年间像波浪一样的起伏不这(如果把数十万年的时间压缩到几秒钟来看的话)。人类史的史前曾经数百年如一日,封建社会曾经数十年如一日,现在是“一天等于二十年”了。这个时间的量,也就是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量。一天中发中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等于过去二十年间发生量的总和,这就叫进步。审美活动和艺术创作活动,和这个人类进步的总的方向是一致的,是从属于这个总的方向的,所以我们说它是人类借以取得进步的人的本质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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