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朱天文小说《炎夏之都》
《炎夏之都》是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该书中共辑录了12篇长短不等的短篇，并以同名小说《炎夏之都.》作为统领全书的书名。因为作者台湾话语女作家的特殊身份，我还没有进入具体的文本阅读之前，就有了先入为主的阅读期待。想从一个本土的台湾女人眼中了解一个时期不同的台湾人，我想，那一定是和我们所熟悉的充斥在周遭的政治话语所建构起来的台湾形象是不一样的。她的另一部同志题材的长篇《荒人手记》艳丽的腰封上赫然写着“文字炼金士”、“张腔胡调”。期待她能展现中国文化在台湾那一个小岛上在一个女性的眼中绽放出奇异的光彩。整部短篇小说集中十二篇的谋篇布局看似漫不经心、主题各异，但是通读全书，其中的老人比如阿哈咕的祖母、柴师父等老一辈的台湾外省人的乡愁，年轻的混哥混姐比如《风柜来的人》里的阿清美惠挥霍消耗着的青春、还有《实际末的华丽》中年轻的米亚却自感已老去的苍老……此般种种，乍一看上去，难有交集，但他们属于生活的同一个流域。很多人物在各自迥异的人生故事中都散发着共同的生命气息。那是一种在时间的冲洗、命运的洗礼之后曾经如伊甸园般美好的粉碎。即使是最温情的故事,《安安的假期》也不动声色的包裹了一个纯真的爱情在世俗面前的幻灭。在这种幻灭和粉碎中人物的迷惘怅然笼罩在小说的自始至终。小说集开篇是《伊甸不再》。 讲述了自幼在一个英俊的缺乏担当的父亲不爱母亲的家庭中长大的甄素兰长大后偶然从影，在导演乔樵的充满挑逗和引诱的建议下改名为甄梨，并与长自己好多岁的已婚的乔樵导演相爱同居。在自己正声名鹊起、事业辉煌的时候自杀。就其情节而言，《伊甸不再》似乎脱胎于张爱玲的《沉香》中的《不了情》，并非完全相似，至少在情节上有某种暗合之处。如果参照《不了情》中虞嘉茵的对于夏宗豫不辞而别，似乎可以侦破甄犁自杀的原因。因为甄犁和虞嘉茵在童年有相似的遭遇。当甄梨从高层公寓中俯视乔樵与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画面时，她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尴尬的处境？正是像她一样的角色的女人造成了她母亲的不幸。她幼年时对其隐隐的憎恶忽然有一天在自己身上浮现，再把这种自我认同的危机归罪于自己深爱的乔樵，爱和恨交织在一起，使所爱之人忽然变得陌生可鄙。甄梨通过自我的毁灭——自杀来逃避不可承受的爱的毁灭。而相反的，在张爱玲的《不了情》中，虞嘉茵为了保持爱的永生不灭，毅然选择离开，用记忆的方式捍卫爱的尊严。 “伊甸不在”几乎是书中多个故事中人物的结局。不同的是，有些人去过伊甸，只是在经年累月的琐碎的消耗中失去了“伊甸”，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觅而不可得，即使“伊甸”展露了希望的微光，也是稍纵即逝，而故事中的人物仓皇地捕捉了这一缕微光，为其哄骗着度过余生，伊甸却在有其生之年早已陷落，再也不在。《炎夏之都》中的吕聪智年轻时与真心相爱的人因为自己偶然失足不得不分离，被邦进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德美阴谋设计的婚姻。在燥热的夏天，他承受着各种事的冲击：生意失败的打击、妻子的弟弟杀兄的惊悚、家庭生活的烦闷、婚外情繁琐的算计。本已沉下去的往事在这个炎夏忽然变成清晰的回忆慢慢浮上来。那一年真爱的人、那一年真爱的人的软语呢喃、那一年与真爱的人在一起时真心快乐的事，像草一样在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潜滋暗长。这个像伊甸一样美的地方事实上早已崩坏，永不可复原了。在昔日爱人的那句，“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满含卑微喜悦的回忆的余音中潸然泪下，曾经的伊甸已沦为前尘往事，万劫不复了。而《风柜来的人》描写的一群荷尔蒙分泌过剩不甘寂寞、不安现状的少年混世时也在寻找一个可以托付青春的地方。阿清遇到小杏之后，那个无序的混乱的生命似乎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混迹于浪荡于社会底层的属于他的伊甸之光是否在小杏离开后也一起幻灭？不再为生命狂欢、不再为爱情狂乱的少年是安详地等待盛夏的灿烂还是在回忆燃烧之后最终熄灭？同样的，《世纪末的华丽》中的米亚，在翠绿的25岁寄生在老段身边时已经感到老之将至。生命在糜烂腐朽中肤浅地显现它的华丽，直至世纪末，米亚是否到过自己灵魂深处魂牵梦萦的伊甸？那个完美的伊甸终成乌有之乡，在米亚和现实达成某种妥协之后已经被拆迁了吧？无论是年少轻狂的孩子、还是青春靓丽的美少女、还是已过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甚至于神智不清的老人，他们将自己的关于一个伊甸的梦想隐匿的现实生活的背后，徒然地努力着，惘然地回忆着，终已错过或永不可抵达。就此来看，整部小说所要追问的是后青春时代的人与曾经的梦想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之后留下了怎样的后遗症。在这种后遗症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代台湾人精神，包括这种这种精神中的虚无。《世纪末的华丽》、《炎夏之都》是这一主题的代表之作，萎靡地沉溺于奢侈品与享受中的米亚、德美弟弟毫无征兆地变态弑亲，都是一种伊甸丧失之后的重建的决心或者是绝望的复仇。看朱天文《炎夏之都》，似有腾腾热火焚上身来。确有几分炎热之气，看她小说常要静足心气，那咬文嚼字般精于设计的段落与字眼，每每在焦燥的心态中倏忽便溜走。难怪王德威都要称她为“文字拜物教信徒”，说到点上了。
http://www.751com.cn/ 读她的文字，总觉得像一位气宇冷冽的妇女跟你唠嗑，洋洋洒洒的铺盖中，生活与人物在颓废与荒淫中自成一体。有好几次，我都意会到这位“中年妇女”略显卖弄的气势，将那些猎奇文化融合在话语中，带出一片苍黄的景象来。如《世纪末的华丽》与《荒人手记》，像这篇《炎夏之都》，倒是蝇营狗苟的一众小人物，语言中却有旷世奇绝的词汇加以点缀，时常让人在心平气和的聆听中猛然心惊。
《炎夏之都》描写了台湾工业化城市中的男人的生存状态。他叫吕聪智，和妻子德美育有两个孩子，生活安定，工作压力重重。其间讲到他去包工程遭受奚落之事，然他与妻子之间因性生活不和谐而倾于舞女叶丽珍身上。故事开首即讲到他顶着炎夏去岳母家，岳母家的大儿因疯病杀死二儿子，这等自取烦恼的事件令这个家困在一种深沉的痛苦中。而这样悚人听闻的事件一下子便将整个小说笼罩在阴冷彻骨之中，他回来去找情人叶，却丝毫得不到对方的慰籍，叶只不过是他发泄兽欲的工具，她也只是利用他施予己身的物质财资。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是很旷远的青春里的一段恋情，不是德美，却在因缘捉弄下与之完婚。生活逐渐在中年时期变得邋遢、狰狞，他不可理喻地受着事业、婚姻、情人的奚落，唯有这蒸腾的夏日报之以炎酷的感受。
故事徐徐道来，充斥着家常的气味，每句当中似要繁尽里弄之琐杂。该故事与我此前读的迟子建的《第三地晚餐》立意完全不同，迟的文字要温吞得多，平平铺来，站在女性的立场要坚强不要软弱；朱就不同，理智地出牌，一张张统筹地打来，极狭的篇幅中，包笼了若干元素。她不求将故事讲得完全，而只是有意无意的表现着人物的处境，有意的铺陈和适度的收束，都恰到好处。她在叙述人物心情的时候总要跳脱开人物本身，远远站着，将景境累摞出一连串感性文字，在其间又点缀上亘古悠远般的词汇，就将人物拉远了那个时代，倒徒生出一股“天荒地老”般让人感慨的情绪来。诸如：“他们倒下去时头顶的天空，亦因着那浅褐色度的窗玻璃，显得洪荒草昧”，“两人High得笑做一堆，渣渣跋涉过夏雨浇过的街道”，里面的“洪荒草昧”、“跋涉”等词语一用，便有了一个语境上的“远”与“近”的对比，颇显出一番叙述的张力来。还有，作者其中也有讲到意识流的片段，吕聪智在坐电梯去找情人那一段，将其弱性的一面哗然展现。这处讲到突然展现的“死亡”，他在做着这种勾当的同时亦臣服于一种世俗的道德约束，死即代表着身份的泄露，亦展露其行为的冒险性。短短九层的旅程却让他看尽世间险恶与“长得够他把一生到现在，形形色色各种人与事，都想完、过完了”。死，在绝大多数人生中充当末端的位置，而其才过中年，却被这样的死的意象突然笼罩。这也是作者的别有用心，将一件家庭内部引发的死亡事件作为铺垫，生发出活人对死的恐惧与审视。
若说整篇的文艺气味，是浓烈得不行，却在压抑中显出一派烦燥的城市气息。但作者仅止于刻画一位中年男子的生活状态，意于体现这个时代中流砥柱的莫名忧伤与生存的尴尬，却让人读了欲罢不能。那个会做梦预警将来的岳母、失去青春显出庸碌架势的妻子、只剩空躯的情人与那笼在凶杀的悲痛情绪中的一家子，还有生意场上的伙伴，统统显出一种颓废的现代人的败气来，很像那空调中流出的吸腐凝臭的液体，让人恶心至极。倒有一个人物是可爱而鲜活的，只寥寥几笔勾出的他的校园恋人。末尾也是以她说的那句“有身体好好”的话语作结，一句透着孩子气的话让一个浊世中苟活的身体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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