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普通民众的悲剧
这种悲剧不仅发生在与政治环境格格不入的知识分子身上,它连最底层的普通民众也不放过,恩娘可谓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她精明能干,持家有道,几块做旗袍余下的碎布在她手里也大有用途,她用患帕金森的手支撑起了整个陆家。最让人惊异的还是“以物易物”的本事,她心里随时随地都装了只小算盘,手指头轻轻地拨动几下,就用一件狸毛大衣换来一磅火腿,再一拨动,又用一磅火腿换回两件狸毛大衣,可谓是既保住了吃的又误不了穿的。就这样,日子在她的精打细算下细细流走。可政治迫害又再次以它肆意的姿态,侵入普通平民的生活。战后政府的腐败官员,拉帮结派,以各种不成立名义,霸占民宅。在最后为了保住陆家房产的过程中,恩娘也终于洞察到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的人,读书读得多没用场。苦难对肉体的折磨还是其次的,一旦其步入精神层面,便是信仰的崩塌。
恩娘是带着困惑离开的,她至死也没明白,她这一生都小心翼翼,陆家的房子怎么还就败在了她的手里。同时她也是带着不舍离开的,终究还要把自己爱不够的焉识交给别人。于是在这里,我们又见识到了一位“曹七巧”式的人物。恩娘年纪轻轻便守寡,就要被卷铺盖打道回府的时候,是十四岁的焉识当家作主把她留在陆家的。从那以后,恩娘便对其分外疼爱,但表面的疼爱,其实是暗筑债台。“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分。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份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 [1](p35)所以余下的一生,焉识都在还债,可无论怎么还,人情债是永远都还不清的,只会将债台越筑越高。陆焉识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套,本以为留下的只是一个可怜的继母,却不知是一个大蜘蛛,吐出千丝万缕,层层把自己包住。很讽刺性的是,恩娘自己还怕疼爱不够,又找来了自己的侄女婉喻一起疼爱。婉喻是恩娘套住焉识的砝码,也是她痛苦的根源。在恩娘心中,焉识不仅仅是她的继子,更是她身边唯一的一位男性,像丈夫一般的存在。所以她才尖酸刻薄,对婚后的婉喻百般刁难,导致夫妻俩连最寻常的出去看个电影也要偷偷摸摸。在她内心深处,她是羡慕并嫉妒着自己的侄女的,她可以公开地爱着焉识,只因她名正言顺。而她自己呢,是焉识名义上的继母,也是实际上的继母。在恩娘身上,虽有女性自我独立意识的觉醒,但在封建伦理纲常的紧紧约束下,也只能如阳光下美丽的泡沫,眨眼即破。所以纵使再不甘心,自己也只能就这么不尴不尬处在焉识和婉喻中间。
这是恩娘的悲剧,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剧,更是普通民众的悲剧。他们的内心欲望与封建伦理道德发生矛盾,对普通安定生活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但是他们是让人敬畏的,他们用自己柔弱的身躯去同整个恶劣的环境相对抗,由此所展现出的人格魅力,还有其所代表的寻常人生在强大的历史面前,是多么动人。
“人力求理性地认识世界,而理性地呼唤却得不到回答,展现在人面前的世界是模糊混乱,不可认识的,人与世界,人与环境的关系始终是对立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3]我们呼唤世界,世界不给我们回应,于是对立产生矛盾,产生悲剧人物。也正是这些悲剧性的人物,用生命的毁灭告诉我们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