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小说对于人物的处理也很有特点。小说除去引言和尾声,共二十一章,虽各有侧重,却自成体系,可以说各个章节都可以单独拎出来读,所以《推拿》中的所有人,都是小说的主角。这些主角也在小说中有过两次的集体亮相。所以说,小说为我们展示不是一个个人,而是一群人,而这一群人又组成了一个世界,一个与黑暗有关的世界。这个原本模糊的黑暗的世界在作者笔下,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毕飞宇也坦言此次的长篇《推拿》算是真正冒险写了回‘盲’——这个难以预估深浅的“黑洞”。他还在小说中写出了“盲”的不同种类,先天与后天,男盲与女盲等等此类只有在盲人世界中才会被关注的差别概念。他还强调“《推拿》绝对不是要把众生像和浮世绘借助按摩院这个小舞台展示出来,而是要顺着盲人的内心通道,把那条隐秘而陌生通道一直走到最黑。”[3]
毕飞宇笔下的盲人群体俨然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健全人,他所涉及的领域是一个孤岛。习惯了正常视觉的健全人很难想象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而若是想走近盲人的内心世界,首要前提便是要先知道盲人生活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于是,沙宗琪推拿中心,这个盲人聚集的地方就显得再合适不过了。这里的盲人虽然没有视觉这一感官,可是这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去感受这个世界。很多时候,越是生理上不健全的人,反而可以比健全人更容易感受到这个世界细微或丝毫的变化。他们的嗅觉、听觉、触觉、甚至第六感都要比健全人更加敏锐,也更要敏感的多。而毕飞宇更是充当了盲人的眼睛,用盲人的视角去处理盲人客观而真实的世界。
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客观性的人物处理手法,却也让小说中的人物有了某种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也让人物形象更加鲜明而真实。在小说引言部分有如此描述:“沙复明,同样是个盲人,但是上帝却赋予他超常的判断力,尤其是对声音。某个东西所在的方位和离自己的距离只要用耳朵仔细一听,便可以大体估计出来。只要摸一摸客人随手放下的钥匙的长和宽就可以知道了这个客人是司机,并且还是货车司机”[2](p2)。小说第十二章,都红的回头客清一色都是男性。都红虽对自己的美很满意,很自豪,可是悲哀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美,是一种怎么样的美。同样对于美,在徐泰来眼中,同具乡音的金嫣的美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说“你比红烧肉还要好看。”[2](p134)对于拥有正常视觉的健全人,除去线条、颜色等基本要素,是很难判断什么是美的,也很难在美与红烧肉之间找到某种共同点。而这,却也正好体现了盲人世界的独特之处,使得他笔下的盲人世界在正常人看来,“奇怪却又真实”,也更体现作者对于盲人心灵的独特洞察。他在极力地排除自我的干扰,试图遮住双眼,像盲人一样去看他们眼中的美。而徐泰来真的又知道红烧肉是怎么样的一种美吗?这个我们无从得知。所以说,在小说中的盲人这里,“美”基本可以等于是“好吃”,或者说一切抽象的、用眼睛看的东西,在他们这里与听觉、嗅觉、触觉是相连的,共通的。于是这个精妙的“红烧肉”更值得让读者去体会,去玩。
此外,在健全人眼中,盲人的世界都应该是黑暗的,死寂的。然而《推拿》给我们展示的盲人世界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象中样子。他们是活跃的,是五色斑斓的。小说中的一个个人物个个都鲜活而丰富。就以王大夫而言,他为了给自己的弟弟还赌债,竟然拿起菜刀往自己的肚子上就是一下子;沙复明与张宗琪之间的关系因一支股票和“羊肉事件”后金大姐的去留而产生的各种变化;金嫣为了一个不知道真假的传说,便爱上了这个传说的主人公,于是不远千里来寻找她心目中的恋人。在很大程度上,他们的世界甚至比健全人的世界要丰富,更要轰轰烈烈。因此,对于健全人来说,看到的多了,反而顾忌的也就更多了。但是,很多时候,作者又时不时地提醒我们,他们仍然是与健全人有差异的盲人。他们的生活是摸出来的,他们是在“摸日子”而不是“过日子”。集体活动只有手拉手才可以完成,甚至彼此的爱,都是要靠触觉和听觉才能感受的。因此才有了“王大夫和小孔接吻,可是却不会,他们的鼻尖撞在了一起。”所以,小说便给人一种很强的真实感。让你更加客观地去感受盲人的世界。可以说,《推拿》给我们展示的盲人才是最真实、最客观的盲人 。即使我们在生活中也很难见到如此真实的盲人世界。因为,生活中的盲人,只是我们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盲人,是我们将自己的意志、思想加之于盲人身上的一种“自我”以为的盲人,而《推拿》中的盲人是一种纯粹的盲人,一种没有“自我“的盲人。小说中,毕飞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已经化身为一位盲人,他闭上眼睛去感受、去洞察盲人的独特的心灵。然而他却又不是一个盲人,因此,当他睁开眼睛之后,光明与黑暗的强大反差反而让他更加清晰而真实地描绘出了盲人的世界。《推拿》最突出的特点之一,也是他不是以“盲人形象”这一个传统的符号去构建盲人世界,而是真的站在盲人的角度,用盲人的视角去感受,用盲人的其他更加敏锐的感官去抚摸这个世界,反而看见了健全人看不见的东西。